
天青色烟雨漫漶时,我家老屋门前的槐花快要盛开了。杜牧笔下的“清明时节雨纷纷”原是长安的愁绪,落在江南却洇成半透明的青瓷釉。瓦檐垂下的雨帘后,斑驳木门吱呀作响,门环铜绿里渗着六十年的潮气。旧木柜收着姥姥缝的棉袄,樟脑味混着霉斑,像枚迟迟未拆的信封。我疑心那些褶皱里藏着“十年生死两茫茫”的絮语,于是将手探进袖口,指腹触到细密针脚——那是她晚年患眼疾时绣的,线头歪斜如未写完的省略号,在袖口蜷成灰白的问号。
纸灰乘气流盘旋,恍惚化作三十年五前的炊烟。我姥爷在灶前煨酒酿圆子,铜勺碰陶瓮的叮当声里,总掺着他吟出“清明寒食谁家哭”的沙哑调子。他常把藤椅搬到堂屋的屋檐下,叼着他那根旱烟,看雨滴在青石板上敲出《广陵散》的韵律,说清明雨是老天爷研墨,好教人间写祭文。如今他的墓碑浸在四月水汽里,青苔沿墓碑蜿蜒生长,倒像自然替他续写了碑铭,应和着白乐天那句“野田荒冢只生愁”。2022年姥爷下葬时移栽的柳树早已长满了枝条,初春刚抽出的嫩绿枝叶上此刻缀满雨珠,恍若他生前烟斗里明灭的星火。
妈妈说,她小时候上坟特别喜欢在田梗上奔跑,姥爷会一把拽住她的衣角低声地说:“别惊扰了先人。”妈妈反问姥爷“那些飞舞在坟头上油菜花的蜜蜂不也会打扰先人吗?”姥爷却笑而不语,抚摸着妈妈的头继续向墓地走去。此刻脑海中浮出的那些画面,或许正是那些轻盈的小精灵们跳着圆舞曲,掠过三牲供果与将熄的香烛,掠过生死之间薄如宣纸的界限。这让我突然想起黄庭坚的那句“贤愚千载知谁是”,而眼前一棵棵金色的油菜花正以最平等的姿态,为每块墓碑都戴上一顶顶金色“皇冠”,凋零的花瓣落在无名碑的裂隙里,恰似替佚名的亡魂续上最后一笔。原来死亡并非句点,而是墨汁在生宣上自然晕染的痕迹,洇开处又生新蕊。
依稀记得儿时祭祖的供盘里还放着一些土制的糕点,有的还冒着热气,姥爷说,要多放点热的才压得住地底的寒气。而若干年后,姥爷却并排躺在这满是柳树、油菜花和麦苗的土地里,我站姥爷的坟前,此时的思绪倒应了陆放翁“犹及清明可到家”的怅惘。
扫墓人带的塑料花在雨中褪成惨白,田梗间的野雏菊却愈发明艳。烧纸钱的铁桶积满雨水,倒映出摇晃的云影与模糊人脸。父亲突然指着远处喊:“看那棵老梨树,花落得像孝布。”虬枝上残雪般的花瓣簌簌飘坠,却在触地刹那被风卷起,织成流动的素绢。可转眼风过枝头,雪瓣纷扬处,嫩绿新芽正挣破褐色痂皮。突然懂得宋人吴惟信为何写“梨花风起正清明”——原来漫天素白不是哀悼,是生命褪去旧袍时扬起的雪浪。有雀儿啄食落花,喉间滚动的鸣啭,竟与葬礼上的唢呐调子暗合。
上坟的路被雨浸成泥泞,每步都踏着潮湿墨韵。挎竹篮的老妪蹲在岔路口,白菊与纸钱在湿气里缠绵。花瓣上的露珠滚落,打湿她手背的老年斑,那沟壑纵横的纹路里,不知凝着多少场清明的雨。买花人扫码时,她固执地塞来三根线香:“电子钱烧不到那头。”这些晶莹的水珠终将蒸腾,加入天上那团永远在写信的云。就像我们今日的眼泪,会变成明年清明落向某处坟茔的雨,替长眠于地下的亲人续写“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别离处”的注脚。
暮色将墓碑染成淡墨拓片时,最后一位扫墓人收起竹帚。田间忽然飘来孩童清亮的童谣:“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声浪惊起柏树上栖鸦,翅影掠过渐暗的天穹,恍若谁悬腕写下巨大的“奠”字,墨迹未干便化进苍茫暮色里。远处新坟前亮起电子莲花灯,冷蓝光晕中,穿冲锋衣的年轻人正在直播:“家人们,双击屏幕送朵虚拟白花...”他的声音被微风揉碎,散作田间幽咽。
归途经过一小学堂,墙头探出几枝野樱桃。忽记起先生教《清明》时,总把“欲断魂”三字念得百转千回……
夜雨又起时,我倚站在阳台的软櫈上,望着对面高楼的万家灯火明灭,回想起儿时、少年、青年…直到现在的点点滴滴,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家族群弹出妹妹远在西安的语音:“哥,今年云祭扫系统升级,可以VR献花了,太远了,我就不回去了,我向着南方给咱姥爷磕三个响头吧...”我望着盆中渐熄的纸灰,突然看清每簇火星都在重演古老的仪式:它们跳跃的姿态,与田间杨枊落叶的弧线,与老屋梁柱间燕巢的筑造,与襁褓中婴儿蜷缩的轮廓,原是同一阕亘古的韵脚。
而此刻我所朝的那个方向,那里埋着族谱记载的始祖坟茔——三百年前栽的柳树已成精,树干空洞里住着整窝的杜鹃,年年清明把喉咙啼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