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今天走过了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导航那机械却温暖的电子音,混着山间自由不羁的风,轻轻撞在车窗玻璃上,溅出细碎如星芒的光斑。恍惚间,思绪飘远,与记忆中祖父修理自行车的午后悄然重叠。
那时,阳光慵懒地洒在小院,祖父总爱用沾满机油的手指轻轻敲打车胎,脸上的笑纹如同岁月刻下的诗行,盛着比阳光还要温暖的光芒。他慢悠悠地说:“车轮子得转着弯碾坑洼,直愣愣冲过去,容易栽跟头嘞。”年幼的我,望着祖父那满是皱纹的脸,似懂非懂。直到多年后,掌心紧握着方向盘,感受着它在手中划出优美的弧度,才蓦然惊觉,祖父口中的“弯路”,原来是岁月精心藏起的珍贵礼物。
晨雾未散,车轮碾过城市边缘的最后一道红绿灯,一头扎进了通往天堂寨的山路。柏油路在山体勾出弧线,五岁的儿子突然指着玻璃咯咯笑:“树在给我们鞠躬呢!”他不知道,这些随山势俯仰的树木,正是山路最天然的路标,每道弯的弧度暗合着山体的走势,每道急弯都藏着对山形的丈量,左侧峭壁刚收拢的阴影里,右前方已漏出一线晴空。
换乘景区中巴时,晨雾正被阳光揉成金箔。本地司机熟练地单手抡转方向盘,在仅容两车交错的山路悬崖边划出流畅弧线:“这条盘山路修了很多年,早年走山路的人,遇陡坡就折‘之’字,逢悬崖就绕半圆,看着多走了路,却避开了落石塌方。”车厢里有人轻轻点头,不知谁的导航仍在固执提醒“请走右侧车道”,可真正的山路从来不能全信数据,有些弯道需慢下来,才能看清对面来车;有些坡度要转个弯,才能借到山体的支撑。那些被现代导航规划的“最优路线”,终抵不过石壁上深浅不一的凿痕。
夜宿山乡,木床的纹路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祖父的话忽然有了具象,原来生命的奇妙正在于这些不得不走的“弯路”。窗外的山径在夜色里若隐若现,每道弯都连着不同的风景,或许是藏在雾霭中的山泉,或许是扎根峭壁的古松,更可能是某个180度的回旋,突然铺展在眼前的云海翻涌。原来所有的迂回,都是为了让脚步更稳,让目光更远,让抵达时的震撼更盛。《周易》里“曲成万物”的智慧,此刻在山风里轻轻叩响心门:藤蔓绕树方能触达阳光,树根避石才能扎入深土,就连候鸟迁徙,也要沿着季风的弧线完成跨越。
次日登山,青石板路在晨露中闪烁微光。儿子自然地在陡坡前拐出“之”字步,运动鞋与石阶的摩擦声,与山溪低吟、松涛私语织成乐章。路侧岩壁上,几株映山红从石缝里挣出,弯曲的枝干托举着火焰般的花朵。它们不曾因石缝的狭窄而放弃生长,反而将弯折的枝干化作向上的阶梯,在春天绽放出最炽烈的色彩。登顶时,俯瞰来时路,那些曾让我们屏息的弯道,此刻都成了绿绸带上闪烁的银线。急弯处的孤松像在作揖,缓弯旁的巨石留着当年修路时的钢钎印记,仿佛祖辈留在时光里种下的路标,告诉后来者:别怕绕路,每道弯都在靠近更高的顶点。
下山途经塌方遗迹,裸露的山岩上凿痕依旧清晰,而新路正沿着山体的褶皱延伸。儿子蹲在石缝前观察苔藓,问为何不把路修得笔直。我指向远处正在修补的路段:“山有山的语言,顺着它的弧度走,才能走得更久。”这话既是说给孩子,也是说给自己。导航能规划路线,却画不出与山风相遇时的豁然;数据能计算距离,却算不出转弯后的柳暗花明。就像清明祭扫的祖坟总在山弯处,那些藏在弯道里的智慧,早已化作血脉里的本能,懂得迂回,才能避开障碍;学会等待,终会遇见光明。
“前方路段畅通。”返程时导航再次响起。但我们都知道,人生从没有真正的捷径。那些在方向盘上转动的弧度,在登山杖下碾过的石阶,在祖辈叮咛里记下的转弯,都是生命最珍贵的印记。当我们学会在弯道上放慢脚步,在曲折里辨认方向,每一道曾经以为的“绕远路”,终将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梁,让我们在回望时看见祖先的脚印,在前行时听见子孙的足音,在这一递一接中,生命便有了穿越时空的温度。
山风掠过耳畔,捎来映山红的私语:人生最美的姿态,从不在笔直的坦途上,而在穿越弯路时,依然昂首绽放的模样。
原载于2025年5月9日《中国中煤》报第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