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大概只道煤炭是黑的,却不知黑中亦藏着光。那些掘煤的人,每日钻入地腹,竟如穿山甲一般,不见天日,偏又掘出些光明来,供地面上的人享用。
晨光微露时,矿工们便已排着队,鱼贯而入那黑洞洞的井口。他们穿着粗布衣裳,脸上皱纹里夹着洗不净的煤灰,眼睛却亮得出奇。升降机有节奏地上下提升,将他们送入地心深处。我见过一个老矿工,手掌粗糙如树皮,指甲缝里嵌着黑痕,他笑道:"这黑东西,洗是洗不掉的,索性就让它留着罢。"
巷道里潮湿阴暗,头灯的光线刺破黑暗,照出一张张黧黑的脸。他们佝偻着腰,在低矮的巷道间穿行,风镐的震动从指尖传到全身,连牙齿都跟着打颤。煤尘飞舞,钻进鼻孔,黏在喉咙,咳出的痰都是黑的。偏是这样,他们还能说笑,声音在巷道里回荡,竟显出几分生气来。
最奇的是他们吃饭的光景。蹲在煤堆旁,从饭盒里扒拉着早已冷透的饭菜,煤灰落在饭上,他们也浑不在意,照旧大口吞咽。一个年轻矿工告诉我:"头一回下井吃饭,看见饭上沾了煤灰还恶心,现在倒觉得香了。"说完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黑脸上分外鲜明。
井下工作充满挑战。顶板需要时刻支护,瓦斯必须精准监测,安全隐患要及时消除。他们却早已驾轻就熟,谈起这些工作时,语气沉稳得如同讨论日常事务。有个矿工被我问及是否辛苦,他搓着布满岁月痕迹的手说:"辛苦有啥用?一家老小等着吃饭哩。"这话朴实,却比什么豪言壮语都更有分量。
上得井来,他们浑身乌黑,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洗澡时,黑水顺着身子流下,渐渐露出皮肤本来的颜色。他们互相打趣,说谁洗得最慢,谁身上的煤就最多。洗完了,换上干净衣服,竟也显出几分体面来。
城市里万家灯火,谁曾想过这光明从何而来?电灯一按就亮,暖气一开就热,何等方便。而那方便的背后,是多少人在地下的黑暗中一镐一镐掘出来的。他们掘出的煤块黑得发亮,内里却藏着火种,一经点燃,便化作光热,照亮了别人的生活。
矿工们日日与黑暗为伴,却偏偏为世界带来光明。这倒像是一种讽刺,又像是一种必然。地面上的人享用着光亮温暖,可曾记得那些在地心深处,用生命挖掘光明的人?
地火在地下运行,终有喷薄而出的一日。而那些掘煤的人,他们的光热,早已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默默燃烧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