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布谷鸟清亮的啼鸣穿透板集煤矿清晨那层薄纱般带着煤尘气息的雾霭;当南风拂过晾衣绳上挂着洗得泛白却总带着顽固煤灰印子的工装;当热浪拂过脸颊那浓郁的麦香扑面而来,我便知道夏收时节,又准时抵达了这片饱含汗水与希望的土地。

傍晚,与父亲沿着矿区小路散步。路边无边的麦田翻涌着金黄的波浪,在风里起伏跌宕,仿佛大地将揉碎了的阳光慷慨铺展,又似岁月沉淀下的、一行行厚重的金色诗行。望着这翻涌壮丽的麦浪带着泥土芬芳的金色,与输送机上泛着金属冷光的乌亮煤流,究竟哪一种更能深深叩动我们的心弦?
麦浪,是土地最温柔、也最诚实的馈赠。每一株沉甸甸的麦穗,都饱满地承载着农人一整季的期盼与汗水。从早春料峭寒风里点下第一粒种子,到盛夏骄阳下挥汗如雨地收割,它们吮吸着阳光雨露,经历着拔节、抽穗、灌浆,直至籽粒饱满压弯了腰。微风过处,麦浪沙沙作响,如絮语,如低吟,讲述着大地上最古老的故事,关于勤劳的双手,关于风调雨顺的祈盼,关于镰刀划过麦秆时那份沉甸甸的踏实。在这里,麦子是命脉,是餐桌上的馒头、面条,是灶膛里升起的炊烟。
而输送机上奔涌的煤流,则是土地深处沉默却滚烫的宝藏。矿工们日复一日,戴上矿灯,背上自救器,沿着深邃的井巷,沉入不见天日的地心,在黑暗与轰鸣中他们探寻、剥离、装载这蕴藏了亿万年光阴的乌金。升井时工装浸透汗水,沾满洗不净的煤尘,脸庞刻着疲惫的沟壑,但眼神深处总有一种岩石般的坚定在闪烁。那乌亮的煤流在传送带上轰鸣着前行,宛如大地强劲的脉搏在搏动,是埋藏在地下深处的滚烫血液,它点燃了城市的万家灯火,驱散了寒冬的凛冽,更推动着轰鸣的机器,支撑起现代生活的骨架,它是无声的基石托起了无数家庭的安稳与时代的喧嚣。
麦浪与煤流,一金黄一乌亮,看似截然两极,却在这片土地上血脉相连。它们都是土地的馈赠,共同承载着人们对“好日子”最朴素的向往。金黄的麦浪滋养着血肉之躯,让生命得以生生不息;乌亮的煤流则驱动着时代的巨轮,让生活挣脱了泥泞,驶向更便捷、更丰盈的远方。在这里,田埂与矿道交错,镰刀的寒光与矿灯的光束辉映,古老的农耕智慧与现代工业的轰鸣碰撞、交融,共同谱写着这片热土上最雄浑也最动人的交响。
父亲停下脚步,目光长久地驻留在翻滚的麦浪上,那眼神里沉淀了太多光阴的故事。他缓缓道来:“年轻时,这片麦地就是我的战场,顶着毒日头汗珠子摔八瓣弯腰挥镰,就为了抢收那点口粮,那时候看着麦浪就像看到了娃儿碗里的白面馍,看到了全家熬过寒冬的希望……”父亲是退休多年的中煤工人,他仍习惯性穿着泛白的工装,就像自己从未离开过岗位。此刻,他粗糙的手掌无意识摩挲着裤缝,那里还残留着洗不净的煤灰印子。“后来为了让家人过上好日子,供你和妹妹读书,选择了一份工作一干就是28年,建起了一座座选煤厂,回家的日子就越来越少,但每次往家寄钱时,眼前就浮现出咱村金灿灿的麦浪,如今日子好了,可只要看到这麦浪,心里就踏实,就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在地里挥汗的日子。”
站在田垄与矿区的交界处,脚下是厚实的土地,头顶是辽阔的天空。我清晰地感受到一种源于大地深处的、生生不息的律动。那麦浪的金黄,是生命的蓬勃与丰收的喜悦;那煤流的乌亮,是力量的奔涌与奉献的深沉。它们共同调和出这片土地最本真、也最震撼人心的色彩。它们无声地诉说着:无论高楼如何耸立,机器如何轰鸣,脚下的土地,始终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基,是我们汲取力量的不竭源泉。我们应当敬畏她的慷慨,感恩她的赐予,珍视每一粒饱含阳光的麦穗,也珍视每一块凝聚血汗的乌金,它们都是大地母亲哺育儿女的乳汁。
当夕阳西下,将最后的余晖泼洒在无垠的麦田与空旷的煤场之上,那耀眼的金黄与深邃的乌亮奇妙地交融、渗透,晕染出一幅宏大的画卷,是自然伟力与人类汗水共同谱就的、一曲关于生存、奋斗与希望的磅礴赞歌。
愿这生生不息的麦浪,永远翻滚着丰收的喜悦;愿这奔腾不止的煤流,永远传递着光明的能量,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平凡生命,也照亮我们脚下这条通往明天的、充满力量的道路。